富士康工人公开信质疑万科城中村改造:谁来关心我们
清湖村,是深圳1317个城中村之一。摄影:史小兵
清湖村的一天,万科的九个月,富士康的二十二年
在富士康工人们看来,改造只关乎生意。那封公开信表达的,不仅是诉求,更是抱怨:谁来关心他们的生活?
文:王芳洁
6月14日下午4点,廖明义(化名)轻轻带上房门,下楼。趁媳妇还在屋里睡觉,他打算去二房东那里问问,附近哪里还有合适的房子出租。廖明义夫妻都是深圳富士康龙华工厂的工人,此时距离他们上晚班的时间还有4个小时。
此时,距离他们搬离这套房子的最晚时间,还剩36天零8小时。“最后通牒”就贴在一楼的过道里,写明这栋楼的租期将至,所有租户必须在7月20日之前搬离,落款时间是6月10日。
廖明义住在清湖村,这个城中村和富士康龙华工厂隔一条小河相望,所以这里居住的2万人中,大多数是富士康的工人。在近期展开的清湖村改造项目中,万科等开发商介入进来,工人们开始感到恐慌:房租上涨在即,收入仅在中低水平的他们,将有何处可栖?
妥善对待工人的居住诉求,对于万科和富士康,甚至深圳市政府,都具有重要意义。过去40年,深圳之所以迅速成为全球先进制造业高地,离不开千万个产业工人的努力劳动。善待他们,即是延续产业发展的血脉,也是在城市更新过程中保有温情。
清湖村的一天
清湖村里没有湖,这里有的是239栋村民自建楼,多是七八层的小楼。整个村庄由西向东铺陈,楼宇之间阡陌纵横,东西向是两车道的马路,南北向的楼间距很窄,大约一米来宽,所以这些楼被当地人称作握手楼,意思是说两楼相对的窗户里伸出手来,几乎可以交手相握。
村民自建楼二楼外扩,形成握手楼形态。摄影:史小兵
人们从全国各地来,多数来自农村,成为富士康的一名产业工人,成为清湖村的一名租户。这里俨然是一个小社会了,自建楼的二层以上住人,一楼被切割成商铺,饭店最多,其次是网吧,还有棋牌室,间或有一间菜店、便利店或者药店。
自建楼楼内过道。摄影:史小兵
很多城中村的问题,清湖村都有,它楼宇密度极高,人口流动性大,卫生状况也一般。每栋楼都被分割成了很小的单位,房租不算贵,像廖明义租的那间,20来平米,一个月600多块。当然,房屋是非常简陋的,谈不上有什么装修,一张席梦思搁在地上,旁边有个简易的柜子,有个厕所可以洗澡,用电磁炉可以烧饭,是个栖身之所罢了。
出租屋1。摄影:史小兵
但清湖村似乎又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政府应该在前些年对它做过一次改造,这里每栋楼都被贴上了鹅黄色的瓷砖,单从外面看,几乎就像一个年代稍久的居民小区。只是现在,清湖村又要经历一次新的改造,这一次市场上的企业参与了进来,它们从房东手里将楼整栋租下来,改造成精装修的长租公寓。所以清湖村的楼在依次腾退,现在轮到了廖明义租住的这一栋。
出租屋2。摄影:史小兵
出租屋3。摄影:史小兵
廖明义找到了二房东王壮(化名),这个江西来的胖子就住在二楼楼梯对面的那间,门常年开着,谁上楼都得打那经过,他就像这栋楼的守门员。王壮从大房东那里把楼租下来,按月付房租,吃差价,每层楼大概能赚1000来块,一栋楼就是7000块。这生意看起来轻松,但也苦,得拖家带口日夜坚守。王壮看起来和租户们关系不错,“说起来大家都是打工的,我是给大房东打工的。”
王壮(化名)每天守在二楼。摄影:史小兵
王壮(化名)给租户准备了充电线。摄影:史小兵
守门员王壮的“球门”即将失守。清湖村的未来已经摆在面前。他的楼对面,机构化运营的长租公寓草莓社区已经开业快一年了。过去一段时间,王壮冷眼看着草莓社区,“来来往往的人里,没有一个穿工服的,都是‘抱狗的’。”原因很简单,单间房租1880起,富士康工人的工资大概是四五千块,哪里能承受的起。
清湖村的草莓社区已经开业。摄影:史小兵
所谓“抱狗的“,是王壮的笼统形容,他指的是关内的白领。1880元的房租对富士康的工人来说贵,但相对罗湖、福田的房租来说,可谓相当便宜了。尤其地铁4号线开通以后,从罗湖到清湖非常方便,清湖站下车后只要换乘轻轨,几分钟便可到达清湖村。所以越来越多的关内白领住进了清湖村。
廖明义夫妻从来没进草莓社区看过。他们当然知道里面什么都好,空调也有,洗衣机也有,但是要他们支付超过1000块的房租,想都不敢想。说起来,他们是富士康的双职工,每个月总收入有九千多块,“但是老家还有两个娃,一个月至少得寄回去2000块,这边还要租房子,要生活,每个月都剩不了多少钱了。”
草莓社区立在那,就像一块给廖明义等人的警示牌。现在每个月多出一两百块,还能找到没有腾退的房子,但随着改造计划的推进,这样的房子会越来越少。他们将去哪里容身?
万科的九个月
富士康的工人们想保卫清湖村这个阵地。6月11日,有富士康员工在龙华厂区内张贴了一张公开信,开头就是:“万科来袭,人心惶惶”。“如今,万科进行城中村改造,改造后的房子,房租要翻二三倍,岂有此理!”
公开信的矛头仅指向了万科,万科有些冤了。因为参与到清湖村改造中来的,不仅万科一家。王壮听说, 整个清湖村像分蛋糕一样,被切成了三块,其中东村给了万科,他所在的东路给了金地,另外的西村则给了另外一家开发商。
最先进场的也不是万科,而是金地,草莓社区是金地的长租公寓品牌。正是草莓社区,给了富士康工人们房租即将上涨2~3倍的预期。
当然,在城中村改造中,万科是最旗帜鲜明的一家。2017年9月,万科与福田区南园街道办宣布合作,采取“城中村综合整治+物业引进和管理+城市化商业运营”的运作模式,对辖内城中村玉田村进行治理。这是万科乡村振兴业务的第一站,它给这条业务线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万村计划”。
万科玉田村改造项目,握手楼天台被连在一起。摄影:王芳洁
当然,万村计划不仅包括城中村改造,也包括美丽乡村建设,只是目前最主要的标的,还是深圳的城中村。由于历史原因,这个渔村上建设起来的国际大都市,尚存1317个城中村,总建设面积超过4亿平米。其中的大多数,在可预期的时间里,没有被纳入征地拆迁计划。
企业的初心是好的。深圳的村民自建楼都建设在宅基地上,由于没有经过规划审批,建设的随意无序。为了利益最大化,村民们都尽量将地基占满宅基地面积,甚至会从二楼开始外扩,从而形成了握手楼的形态。一楼没有公共空间还不是最要命的,更麻烦的是自建楼内部,管线老化,消防设施缺失,为了防盗,每扇窗户都加装了防盗网,一旦发生火情,内部人难以逃生。
万科的计划是,将城中村的旧楼整租下来,改造成长租公寓泊寓进行出租。就福田区玉田村的实操经验来看,万科是依次进行腾退和改造,以便原租户可以在附近还能找到住所。改造后的楼宇,不仅进行了精装修,高层还加装了电梯,管线也得到更新,增加了消防设施。为了克服城中村缺乏公共活动场所和逃生通道两大问题,万科在一楼留了公共空间,又将楼顶改造成为天台,握手楼间天台相连,从而形成大的场地和逃生通道。
玉田村楼顶,被改成公共活动空间。摄影:王芳洁
业主们当然欢迎万科们来当二房东,对于他们来说,系统性的楼宇改造不仅意味着资产增值,更重要的是责任规避。以往,在个人经营的情况下,若楼宇内发生事故,业主方要承担责任,如发生严重火情,业主很有可能要被判刑。但既然万科这样的世界500强介入了,他们身上的责任也就少了。
并且,开发商出给业主们的租金非常有竞争力。“一栋楼一个月,我出3~45.5万元租金,开发商也能给到5~6万,他们当然乐意给开发商。”王壮说。
就万科而言,万村计划只是其多元化转型后的一条支脉,目前应该还处于探索阶段,集团也没有给这些新业务硬性的盈利要求。万科的新业务多被纳入城市公司范畴内,不仅是让各城市公司之间形成赛马,也是为了给新业务更宽容的生长空间。目前签约的城中村改造楼宇,万科拿到的租期多在10~12年间,但成本回收周期就测算到了7~8年。
万科的本意是,尽量不过分的抬高房租,让原住民能住在原处。只是清湖村人此前没有接收到这些信息。没有开发商来和廖明义们接触过,请他们去改造好的项目看看,问问他们究竟能承受多少价格。业主们也只是通知了二房东,二房东们又将一张告示贴在楼下了事。
在富士康工人们看来,改造只关乎生意。那封公开信表达的,不仅是诉求,更是抱怨:谁来关心他们的生活?
6月11日下午,针对清湖村改造计划争议,万科发表了情况说明,其中详陈了两个已改造项目的价格趋势,其中坂田新围仔,未改造单房均价为800元,一房一卫价格区间为1100—1200元,两房一卫均价为1250元,改造后的泊寓价格区间为798-1398元(含家私家电),福田玉田村,未改造的单房价格区间在1250-2600元,一房一厅或两房价格区间在2600-4000元,改造后的泊寓价格为1398-2498元(含家私家电)。
富士康的二十二年
某种程度上,对于富士康工人们来说,万科、金地等开发商,和草莓社区里的租户一样,都是外来的。他们像两个世界的人,彼此互相打量,也许有诸多不满,但只能保持一定距离。工人们的火力主要集中在了富士康公司身上。
公开信对富士康公司提出了三点要求,希望公司按照全额工资的5%缴纳住房公积金,而非现在的以底薪为基数;工资要跟上房租涨幅,不能让房租超过底薪的三分之一;公司为员工提供宿舍,保障居住问题。信末,撰信者号召工友们“打电话去工会投诉并提出我们的要求”。
作为中国最大的制造业企业,富士康的员工人数超过100万,这100万里,绝大多数是拿几千块工资的一线产业工人,而他们老板郭台铭的身家为91亿美元(根据2018年福布斯排行榜统计)。巨大的贫富差距,非常容易造成人的心理鸿沟。
自1996年建立龙华工厂以来,郭台铭刻意的保持了低调,他将自己的办公室设在厂区门口,只是一排类似临时建筑的铁皮房子。但现在已是网络社会,工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丰富又便捷。
这些年,富士康的劳资问题时常成为热点,清湖村改造事件也不例外。对于这封公开信上的要求,富士康工会在6月11日发表声明,称将积极协助员工,做好同政府、社区及第三方开发商的沟通工作。
2007年,富士康组成了中国最大的非公企业工会,截至2016年9月,工会会员数达到93.7万人。和大多数企业工会流于形式不同,富士康的工会是真正“有钱有权”的工会,掌握了按员工工资2%划拨的工会经费。劳工代表也是由基层职工层层推选组成。每年末,由工会主席带队,劳工代表组团,会与资方进行谈判,确定来年的工资增长幅度。
一名富士康员工了解到的情况是,2018年的工资涨幅基准线为3%。这个涨幅能否覆盖生活成本的上涨,很难说。至少在房租这块应该不行。在过去几年里,王壮每年会给租户涨一次房租,每间50块至100块,对比原房租,涨幅应该超过了3%了。
工人们还希望将房租明确在底薪三分之一范围,但清湖村的业主,与富士康公司本属不同个体,似乎很难互相约束。“里面涨了,外面也涨,他们(房东)的消息比我们还快。”廖明义的媳妇说。
富士康工会的声明中并无实质性回应,上述富士康员工的想法是,城中村改造是市场行为,公司既不是清湖村的业主,也不是开发商,在解决这件事情上很难有话语权。
当然,富士康至少可以尽量多的提供员工宿舍。 实际上,富士康也一直有向员工提供宿舍,由外部物业公司统一管理,员工仅需缴纳每个月一、两百元的管理费。但宿舍只是多人间集体宿舍,因此很多有伴侣的工人会选择在外租房居住。
另外,和所有制造业工厂一样,富士康工人的工资分为底薪和加班费,底薪不高,加班费根据《劳动法》规定成倍增加,所以工人们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选择加班,廖明义夫妻每人每天会加班两个小时。于是在他们的工资里,很大一块就是加班费。公开信里提议,将加班费也纳入公积金计提基数范畴。
站在工人的角度,这个要求当然合情合理。但对于劳动密集型企业富士康来说,这无疑将增加一块巨大的成本,也许会造成对盈亏平衡线的一次冲击。根据刚刚上市的工业富联披露,该公司2017年的净利润率仅4.57%。
截至6月20日,上市不足半月的工业富联(601138)经历了连续四个下跌,20日盘中更一度跌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