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风云
图:茅盾故居
文/首席人物观
壹
很多年以后,当陈向宏站在乌镇的古街桥头,定会想起初次回乡上任那天细雨绵绵的上午。那时,乌镇处处都是颓败凋敝的气象:穿镇而过的古老河道臭气熏天,两岸衰墙乱瓦,杂草丛生。
1999 年 3 月 5 日,一辆车牌号为 0078 的三菱越野车和一辆桑塔纳小轿车在江南霏霏春雨中驶入了这座被遗忘几百年的江南小镇。茶馆里的慵懒老人们在茶杯送到嘴边前勉强向外抬望了一眼,“唉,又是什么领导来茅盾故居参观,不出 40 分钟一准离开。”
乌镇诞生过很多文人,茅盾是名气最大的。这位共和国第一任文化部长从未忘记自己成长的水乡,他曾在散文《香市》中回忆了孩提时街上热闹的场景:
“庙里庙外,人声和锣鼓声,还有孩子们手里的小喇叭、哨子的声音,混合成一片骚音,三里路外也听得见。”
但这些场景早就不复存在了。 1963 年出生的陈向宏在乌镇感受过工业带来的活力,他在这里长到 7 岁,儿时记忆里最威风的就是筹建中的国营乌镇丝厂,很长时间里,他的愿望就是长大后进厂工作,“成为一名能天天洗澡的工人”。
那天,陈向宏在破旧的茅盾故居前驻足了一会,神色凝重,随后依次走过了观前街、帮岸、劳家白场,又转道望佛桥、横街、观后街和应家桥,最后走进已经空置着的原农业银行——这里将成为乌镇管委会第一个指挥部。
这是乌镇命运改变的前奏。
官方的心思是在 1997 年开始松动的,当时周庄、同里等古镇的旅游红利初显,在桐乡市政府推动下,乌镇成立了“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领导小组”, 1999 年 2 月底,乌镇问题成为桐乡市委常委会的专项议题。
一场意外的火灾把陈向宏推进了乌镇命运里——在他就任前的不到 20 天,乌镇一位老太太生火做饭时不慎引发火灾,沿河几十米的房屋被付之一炬。时任桐乡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陈向宏负责了火灾的安置,因工作出色,他就此调任乌镇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管委会主任,兼任乌镇旅游公司董事长和法定代表人。
于是, 3 月 5 日,他带着桐乡市政府(1999) 26 号《关于成立桐乡市乌镇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管理委员会》文件,正式在乌镇走马上任了。
但陈向宏心里也没有底,当时,江苏周庄、同里等 3 个古镇已经小有名气,浙江西塘也喊出了古镇旅游的口号,乌镇作为后来者是否能够居上,答案并不明晰。
贰
1999 年 9 月 19 日,乌镇 300 多位原住民们被召集起来开了个“动员大会”。水镇空气里飘荡着桂花的香甜,但会场气氛并不轻松,时任桐乡市市长汪建根到场坐镇,陈向宏发表了一番《动员报告》。
他得说服那些不愿拆迁的同乡们。
开发东栅是陈向宏上任后的首个计划——乌镇分东栅和西栅,其中东栅因茅盾故居名气较大,因而成为改造第一步。此前几个月,陈向宏走访了很多国内古镇,决定参考周庄、同里经验,对比百年前的乌镇照片进行原貌修复。但在此之前,他得把景区所有新房、老工厂拆除,原本横亘在路面的管线全部埋至地下。
动员大会之后,拆迁开始了,但进展并不顺利。
很多老人不解,整天在桥头骂陈向宏,甚至还有人向他办公室门口泼洒粪便。有人在乌镇的大街小巷贴出了大字报:陈向宏欺压老百姓、横行霸道。
陈向宏硬着头皮做了下去。
2000 年,东栅景区开门迎客,有人建议他定位:茅盾故里·乌镇,他笑着说,我要打造“中国乌镇”。他被嘲笑了,到市里开会,总有人窃窃私语,“看,中国乌镇来了。”
小镇光有观光客是不行的,陈向宏换了方式打“茅盾”牌。他跑到到中国作家协会,自称是乌镇党委书记,“茅盾是我们家乡的人,我希望‘茅盾文学奖’能到茅盾家乡来办。”
他如愿了。 2000 年,茅盾文学奖落户乌镇,那年来了很多记者和作家,这让很多见到世面的老人也很开心。
陈向宏还有另一个收获:他从王安忆那打听到了木心的消息。木心曾经在《中国时报》发表文章,回忆 1995 年从美国回乌镇见到的衰败场景,感慨“永别了!我不会再来”。陈向宏无意看到文章后被刺痛,当即买下木心故居产权,让其中的厂家迁出,竖起围墙,拨款重建。
但他一直联系不上木心——当时,距离刘欢在春晚演唱《从前慢》还有 15 年时间,国内对木心鲜有听闻。茅盾文学奖让陈向宏接触到了文人圈子。王安忆告诉他,陈丹青认识木心。
后来的故事就是一段佳话了:陈向宏通过陈丹青联系上了木心;根据木心亲自画的草图,他的故居得以重修; 2006 年,木心回乡居住。去世之前,木心称此生最信任之人为“三陈”,陈丹青、陈向宏、陈英德(台湾旅法画家、评论家)。
图:木心再次回到乌镇
历史、文化、水乡景观,乌镇压准了所有的政治正确。 2001 年春天,乌镇迎来重量级官员的视察: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张德江。随后,乌镇申报“世界历史文化遗产”的工作也被提上了日程。
小镇由此进入快车道。
2001 年 7 月,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审定,乌镇被正式批准列入“世界历史文化遗产预备清单”; 8 月,在上海参加APEC会议的各国高官来到乌镇,显然,青砖黛瓦的江南水乡迷住了他们——当月月底,一些APEC家属又跑来参观。
一座小镇,两次接待APEC高官,这成为乌镇对外宣传里的亮眼说辞。
叁
陈丹青见证了乌镇的变化。
木心悄悄返回乌镇的 1995 年,陈丹青也绕到了乌镇,他后来回忆当时所见场景:
“东西栅破败凄凉,剩几户老人,听评弹,打牌,河边衰墙边停着垃圾堆、鸟笼子、还有家家的马桶,年轻人走光了。那种没落颓败,味道是好极了,我原是江南人,走走看看,绝对怀自己的旧,可是全镇完全被世界遗忘,像一个炊烟缭绕、鸡鸣水流的地狱。”
因为给陈向宏和木心牵线搭桥,陈丹青数次到访乌镇,由此也记下了 2005 年河道抽干后泥浆满地工人忙碌的场景,当时河岸的民宅还只有架子,没来得及铺瓦。等到 2006 年夏天再去,陈向宏安排了一只小船送他进西栅,盛夏灼日之下,两岸白墙黑瓦,空无一人——陈丹青不知如何形容当时感受,后来他才知道,“那么多房舍、转弯、桥洞,都是向宏画出来的”。
图:陈向宏 一笔一笔“画出”乌镇
在陈丹青眼里,陈向宏是奇才。而乌镇的每个角度他都爱,他曾经感慨那些消失的江南古镇,“多少古镇本该像乌镇这样死一回,再活过来,活得像如今一样,那有多好”。
跟陈丹青一样喜欢乌镇的还有很多文艺圈的人,后来,他们也给乌镇加入了新的基因。
比如黄磊。 2003 年,他和刘若英主演的《似水年华》在乌镇拍戏。在观音桥拍摄一场夜戏时,黄磊私自加了一个廊亭,还挂上了灯笼。陈向宏得知,“这哪行”,拿着斧头上去就要砍掉。当获悉剧中故事就发生在乌镇,陈向宏立马换成了笑脸,连连赔不是,还承诺廊子不拆了,场地租金也不要了,两位也就此结缘。
后来,这部剧的女主角刘若英成为乌镇代言人,那段充满水乡温柔的宣传片在央视反复播出,讨了很多文艺青年的欢心,乌镇也成为第一个上央视做广告的古镇。
视频:十年后,刘若英再次回到熟悉的乌镇
但这些终究都是表面功夫。
戏剧节赋予了乌镇属于现代的文艺气质。 2006 年,陈向宏受黄磊之邀,在上海看了戏剧《暗恋桃花源》,也第一次发现了戏剧对年轻人的影响力。
第二年,黄磊在一场宿醉后拨通了陈向宏的电话:在乌镇办戏剧节的主意就这样诞生了。黄磊很上心,他把《暗恋桃花源》导演赖声川请到了乌镇——正如 6 年之前乌镇打动APEC官员一样,赖声川也动心了,到乌镇的当晚他就给夫人丁乃竺打电话,“你真的应该到这个地方来看一看。这个地方很特别。”
随后加入的还有孟京辉,原本只是乌托邦的戏剧节慢慢变得真实起来。不过,受乌镇大剧院施工影响,第一届戏剧节时间一拖再拖,到真正落地时已经是 2015 年 5 月,当时,大剧院完工刚刚一个月。
图:黄磊、陈向宏、田沁鑫、孟京辉、赖声川在乌镇聚首
乌龙也不少。乌镇旅游公司团队之前没做过戏剧节,很多技术上的事并不懂,当时,国乐剧场的舞台做错了,导致第一排观众看不到舞台。赖声川到现场很抓狂。陈向宏知道后,手写了 4 页道歉信,让助理给赖声川发传真过去,这事才算过去。
那个春夏之交,近百场戏剧在乌镇上演。编剧史航感慨:“这更像戏剧的原始形态,充满偶发与奇幻。”
乌镇的变化在原住民看来也是有些奇幻的。
旅游公司耗资 3000 多万元引进净水设备进行彻底清污后,穿镇而过的河流变得清澈了。
而老街坊们在小镇偶遇明星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林青霞、李立群、王珞丹、王学兵、韩童生、吴越、黄舒骏,这些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见的人,似乎随时就可能出现在街边。西栅景区边一栋 40 平米的两层楼房,当时年租金已经涨到 18 万,小镇里的商家近九成是饭店和旅店。
此时,一手把乌镇推向台前的陈向宏开始“退后”,“圆了戏剧人的梦,也圆了乌镇的梦,我觉得所以我更愿意退到后面。主席和艺委会成员什么的,我都完全放下,我不参与任何的意见。”
事实上, 2007 年西栅建成开放后,陈向宏就开始慢慢脱离体制,到 2010 年辞去了所有公职。此前,他最多时兼任过 7 个职务——去跟领导要钱时,对方有时候给不了又觉得不好意思,索性就给顶官帽。
肆
改变乌镇后半场气质的,是一位新近落马的宣传部门官员。
2013 年底,这位上任不久的“国家网信办”主任提议举办一次世界互联网大会,距离上海和杭州都很近、操办成本又相对较低的乌镇成为了最佳选择。
不过, 2014 年的第一届大会更像是“中国互联网大会”,除了马云、李彦宏、雷军、刘强东等悉数到场,国外到场嘉宾里能叫上号的大人物屈指可数。但乌镇的那个冬天还是很热闹,各家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刚刚在天猫“双十一”卖出 571 亿的马云成为“众矢之的”。
图:马云在世界互联网大会上
首先开炮的是雷军,那年小米 6000 多万台手机销量让他意气风发——
“马云很激动他的天猫那天的交易额,但有40%多是手机带来的,所以我们不管有多么美好的理想,都需要脚踏实地。”
有互联网演说家之称的马云怎么会怯场?随后,刘强东、李彦宏陆续开怼,他都轻松还回去了。
台上好生热闹,只有张朝阳表现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会议全程,他都翘着二郎腿围观各路同行互撕,要么在会场打瞌睡,即使突然醒了,似乎也要把格格不入进行到底——受邀上台后,他和大家聊的是物理学视角下的未来世界会怎样,顺便抛出观点:我们这代人真的有可能是永生的。
不过,那年的最大赢家当属李彦宏。在会议行将结束前,一位女粉丝怀抱鲜花上台求拥抱,羡煞了在一旁的马云和刘强东。
中国金融博物馆理事长、中国并购公会会长王巍在微博里感慨了那年的乌镇之行:
“台上唇枪舌剑,各有千秋。席间谈欢声笑语,尽显性情。十几瓶黄酒喝去,陈年故事吐出,委屈得意惆怅憧憬,这一夜难得时光。丁磊劝酒、朱云来供烟、四位清华同学忆爱因斯坦图灵费米,田溯宁谈云张朝阳论长寿,王巍补打油:二十年前江湖聚,天罗地网立旌旗。煮酒笑谈云中事,除却苍茫再附骥。”
相比之下,第二年的世界互联网大会规格就高多了,贝佐斯、马斯克、扎克伯格等悉数参加。
马云在大会上也展现了长袖善舞的功力:发表演讲,参加与各国政要的交谈,算是全会场最忙碌的人之一了。
周鸿祎就显得有些兴致寥寥了——他在会场睡着了,还被媒体抓拍到。酣睡的红衣教主身旁,雷军用充满“仇恨”的小眼神狠狠盯着,似乎在表达学霸对学渣的鄙视。
图:大会上,雷军“深情凝望”酣睡的周鸿祎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周鸿祎和雷军之间的恩怨, 2 年前,周鸿祎推出“ 360 特供机”,因疑似一张米粉对 360 攻击的照片,在网上引起骂战。周鸿祎甚至向雷军约战,“约你见面谈一谈,下周一上午十点朝阳公园。”雷军则直接以“用产品说话”回怼。
到第二天大会发言时,周鸿祎对头天在会场睡着表示抱歉,他坦言“一觉醒来,世界就变了”。之后的日子对于周鸿祎来说,或许也有类似的感觉。从美国退市后,周鸿祎把生意逐渐移到B端,做起了安静的企业家,互联网江湖从此少一枚炮手。
等到 2016 年,或许是受美国多变天气的影响,美国硅谷的代表,如库克等一个也没来。但此时,乌镇已经成为互联网行业圣地一般的存在——只有风口上的那些公司和传统强公司,才有资格拿到入场券。
比如做共享单车的公司们,摩拜单车王晓峰就得到了邀约,他西装革履地参加了企业家代表采访。与新人王晓峰的郑重相比,张朝阳就显得随性多了,他穿着一件有破洞的旧风衣就来了,一篇《好人张朝阳》的稿子就此刷屏,“英雄落寞”成为乌镇河畔耳耳相传的叹息。
有趣的是,那些鼓吹资本寒冬的投资人,一个也没有被邀请。毕竟,此时的乌镇是属于胜利者和光彩者的。
伍
不过,对于向来喜欢在饭桌上谈生意的中国人来说,由丁磊在“津驿客栈”发起的老男人饭局,一直被视作另一场“互联网大会”。如今,这已经是古镇最有名气的民宿,店内贴满了丁磊、张朝阳、李彦宏等互联网大佬的照片。
这场饭局最初只是一时兴起。参加第一届世界互联网大会时,丁磊带着田溯宁、张朝阳、沈向洋等 8 位大佬一起攒局,对于这些同在互联网圈的老同志们,坐下来聚齐吃顿饭并不容易。
图: 16 年的“丁家餐”请来了互联网的半壁江山
饭后,在丁磊建议下,客栈老板穆穆把合影贴到墙上好招揽生意。等到 2015 年,得知这个据点的记者们闻讯而来,早早把客栈围了起来。
他们自然是看不见什么的。席间的觥筹交错还是当事人的记录最真实,杨元庆也跟王巍一样发了微博——
“晚上的乌镇互联网峰会。大家品尝了丁磊自己养的猪肉,螃蟹,绍兴黄酒。马化腾最能喝最能劝酒。张磊和张朝阳大谈养生之道。曹国伟揭秘他当年如何错失雅虎(杨致远)。”
三年下来,这场饭局慢慢成为乌镇最有趣的场景,也被视为各家互联网公司业务强弱、彼此关系交好或交恶的晴雨表。
比如去年马化腾和李彦宏缺席了,两位当时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只是缘由不同——前者是因为业绩持续飙升,把公司做成了互联网帝国,后者是因为本命年倒霉,从年初被人骂到年尾。对于他们来说,低调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那晚,一桌大佬喝到 11 点多。因为有华为余承东、小米雷军、联想杨元庆、 360 周鸿祎、荣耀赵明等人同桌,饭局一度成为了手机专题讨论会,以至于丁磊喊话,“停止谈论手机”。但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在短暂的停歇后,讨论继续进行。
守在屋外的记者不只一次听到屋内传出的“ARE YOU OK”,这是雷军贡献的热词。但这番饭桌上的调侃,想必多少也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 2016 年小米遭遇业务下滑,昔日明星光环不再。
至于马云,自然是不会出现在这场饭局的。据说是因为当年易趣事件,马云和丁磊至今还没有和解。于是,在雷军和一众大佬对酒当歌,品尝未央猪肉的那晚,马云在民宿 18 号锦岸私房菜吃饭后早早就回到了驻地。
今年的情形又会如何?随着第四届世界互联网大会开幕,答案也即将揭晓。可以确定的是,受邀入场的嘉宾多少会有些变化。
过去几年里,饭局成员一直在随着江湖格局的变动而微妙变化。事实上,这几年的变化很容易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小视频和直播突然火了,网红动辄年入上千万;红极一时的乐视突然大厦崩塌,当年勤劳画饼的贾跃亭只能以造车名义远走美国,最近两天,连四环边上那栋乐视大厦也传出要被变卖的消息。
而那位一手鼓捣出大会的官员,已经没有机会再来乌镇迎来送往。
不变的只有变化,经历过数代风雨的乌镇大概是最能阐释这个道理的。它经历过运河商贸的繁华,养育过无数有才情的江南文人,也从小破工厂里生产过运往全国的商品。它受过伤,被抛弃和遗忘,一度奄奄一息,又被历史选中,重新焕发了光彩。
这其中的命运感,跟互联网江湖的恩怨一样令人着迷。
去年,陈向宏看到三年前的“桐乡乌镇”变成了“中国乌镇”,在现场见证了整个挂牌过程的他,对于这个称号,应该早已有了底气。只是,站在这块国字头的招牌之下,他是否早就看透彻,这座破败的江南小镇就是一处见证历史进程的天然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