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内涵，再见段友

“APP不在了，但是我们车友还在，路上还能遇见段友，请记住，滴~滴滴。”

作者|黄云腾

内涵段子关停的消息，是在 4 月 10 日下午——这个平静的周二下午——传到了大伟的耳朵里。

大伟把手机打开，点击内涵段子的应用图标。手忙脚乱没有让应用打开的速度变得更快。应用上的短视频和段子依旧，不过，评论里有人证实了这个伤感的消息。有人晒出了官方通知的截图。上面写着，

由于“导向不正、格调低俗”，内涵段子将被永久关停。

永久关停——意味着“内涵段子”客户端软件及公众号将被无限期关闭。行政机构还要求内涵段子的母公司字节跳动举一反三，全面清理类似视听节目产品。

大伟今年 23 岁，使用内涵段子已经 5 年，生活在江苏无锡。这个平台确实长期存在着打擦边球的黄色或其它违规内容，是吸引很多人来到这里获得某种快乐的直接原因。

但关停的消息来得很突兀，没有人被事先通知，特别是长期乐在其中的段友。

5 年时间里，大伟的闲暇时间几乎都在这款应用上度过，他会在上面看搞笑的视频和段子，和人对暗号。大伟用了自己的车之后，立即在网上买了一款“内涵段子”的车贴，贴在自己的车上。当车堵在路中间，或者需要等红灯，大伟时常可以听到同道中人在车尾鸣笛——节奏相同的、一长两短的“滴-滴滴”声。

这是段友们在人海茫茫中互相辨认的明证，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一张身份证。此时此刻你在微博等社交平台上，还可以搜到无数这样段友相认的视频。

5 年过去了，大伟还记得自己从内涵段子认识段友，和段友见面的心情。那是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就好像漂流在大海上的船只终于跟上了自己的船队。

2018 年的 4 月，中国很多地方冷热交替，阴晴不定。有些事情的解决方案，注定是一种鸵鸟哲学。这五年时间里，大伟说，他的每一台手机，开机时装的第一个APP，都是内涵段子。

他把手机打开，发了一条微博，自从有了内涵段子，大伟已经很久没有再用微博。他写下，“你不仅仅是个app，你更是我的青春”。

“啤酒小龙虾，段友是一家”

在 7 点 41 分的时候，段友的另一个聚集地，内涵段子贴吧里陷入一片混乱。消息已经传开。有人不愿相信，发帖还在询问，“真的就这样了吗?”

百度贴吧上，很多人也都有类似的疑问和震惊。名为“内涵段子”的百度贴吧在大伟接到消息不久后就和另外一个名为“段友之家吧”的贴吧合并，超过 100 万的大伟们在吧内逡巡，时不时发出“应该何去何从”的疑问和零星略显激烈的抗议声。

在两篇置顶的帖子中，其中一篇便是劝告大家理性发言。

作为今日头条的第二款独立产品，内涵段子诞生于 2012 年。在它诞生前后，没人可以想到这款产品可以迸发出这么大的能量，也没有人可以预估这款产品和它衍生的群体——段友，会成为中文互联网世界中一个隐秘但坚实的群体。

但是，这一切的的确确发生了。从湖南到新疆，再从山西到浙江，DJ到学生，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可能是内涵段子的一份子。

4 月 6 日，一个长沙望城的女孩在微博上晒出了望城段友聚会的视频。在这份 7 分钟的视频中，画面中有 20 余人站成一排，所有人的汽车后面都贴了内涵段子的车贴。

段友的交往方式遍布全国的各个地区社群，他们有着一套自己的社交体系和行为规矩。例如，“滴~滴滴”这个一长两短的汽车喇叭声，和内涵段子的车贴作为互相识别的标识;类似口号有“啤酒小龙虾，段友是一家”、“轻风吹杨柳，敢问是段友”、“天王盖地虎，小鸡炖蘑菇”等等。

内涵段子最开始是被设计为今日头条用户的导流入口。今日头条CEO张一鸣曾经坦言，内涵段子和它的“大哥”搞笑囧图都是这种思路的产物。

“我们要覆盖很多形式;我们要覆盖很多平台，有手机有PC ……其实这些产品(内涵段子)，都涵盖了之前的想法，只不过以一种比较接地气的想法诞生。因为当时的移动互联网发展非常快，我们希望快速推出产品，以获取用户来验证想法。”

承接百思不得姐和糗事百科的内涵段子，从一开始就立足于接地气和满足快乐。在某种程度上，这种以段子和搞笑视频为主的快乐消解了严肃的意义，从而显得low或低俗——在最大程度上，它却可以让人们拥有对同一事物的相同视角或认同感。

《内涵段子》这首歌，如今在网易云音乐上评论已经突破 9000 条。这首歌是内涵段子的非官方主题曲。创作者程炳杰之前是沈阳音乐学院的学生。他最初只是把这首歌上传到内涵段子里——这个集成文字、图片于一体的应用，在上线视频功能后拉动了一波上传热潮，此后让视频成为内涵段子中内容分发的主要形式。

程炳杰的歌曲最终获得了 17 万个赞，并因此获得了将其灌录成唱片的机会。在这首歌里，程炳杰写道，“看到段子带给我们的/不止微笑眼泪/让太多的内涵让你我体会/内涵的不止是段子还有每个人的美。”

这股凝聚力也拉动整个应用得以向社区转变。娇姐和楠哥是来自长沙的一对情侣，因为内涵段子而结识。 2017 年 6 月，他们在长沙梅溪湖进行段友聚会。一位段友带了台无人机，他们借此拿着对讲机指挥航拍汽车双闪。后来，航拍段友车队就在社区里流行起来。

他们也会一起聚起来做公益，为长沙失聪的孩子们送去玩偶公仔、课桌椅子、和画具。 2017 年 12 月，拥有 900 人规模的甘肃段友俱乐部来到甘肃斜坡希望小学，为学前班到六年级的孩子，带来了 92 套服装、 68 套学习用品和若干体育用品。

“APP不在，人还在”

无论是在乐山、介休、平梁，还是新榆、铜陵，你都可以看见同样的场景：汽车的亮光打在路边，几十辆汽车排成几排，无人机在空中航拍，汽车边的人们都露出某种上扬的、熟悉的笑容。像某种回声又或者一种微弱的响应，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滴—滴滴……”

更大的不确定性一直存在于这种段友自发性的行动之中，后者也始终处于被注意的状态之下。

今天晚上 20 点，海门公安在微博上发布通告称，发现有部分人员通过网络召集的形式自行组织“抖友”聚集活动，活动地点均选择在道路及一些公共场所，涉嫌触犯法律。

这封通告还提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集会游行示威法》，公安机关可以对负责人和直接负责人处以警告或者十五日以下拘留。

此前，西安市也曾对段友在部分路段鸣笛做出罚款处理。不过，相比这种温和的处理手段，海门似乎有意对“抖友”聚会进行定性，来将其规范在合理合规的官方体系。

今年，今日头条在官方监管中被认为具有了更强烈的危险性。从去年年底到今天，今日头条已经被官方处罚五次。今年 3 月 29 日，今日头条因为违规“二跳”，被人民日报定性为“不安分、不守法”。昨天下午 3 点，今日头条被要求从各互联网应用商店暂停下载。在这次处罚里，今日头条被要求暂停下载服务 3 周，时间从 4 月 9 日 15 时起至 4 月 30 日 15 时止。

在张一鸣的话术中， 2018 年本来是今日头条在社会责任发力的一年。“ 2018 对我们已满六年的企业来说……作为一个社会的一分子，一家平台型企业来说，我们希望在企业社会责任这一块能做更多的事情。”

前不久，张一鸣在今年年初清华大学的一次分享中还谈道，“过去我们更多关心业务的成长，现在我们希望对管理团队，对业务负责人提出更高的要求。不仅关心业务，不仅关心全球化，也能够有更开阔的视角去认识、承担更多的企业社会责任。”

这个故事需要更稳定的产品壁垒和防御体系支撑。在今天晚上，人民网发布微评，“产品不能沦为算法的奴隶”，今日头条因此得到了“外科手术式”监管。以西瓜视频、火山小视频、抖音、悟空问答、内涵段子为矩阵的今日头条，也将不得不因此面临产品环节缺失与舆论审判的双重压力。

今晚，抖音发布公告称将在本周第一期反沉迷系统。用户连续使用 90 分钟后将被提醒用户注意时间。此外，抖音还提供由用户设定密码开启的时间锁功能，一旦单日使用时长累计达到 2 小时，系统将自动锁定，用户需要重新输入密码才能继续使用。

由于售假，以及多地出现模仿抖音视频受伤事件，抖音不得不采取这类应急措施，用以维护产品和正在形成的“抖友”的社群稳定。

虽然在很多段友中存在着对抖音的鄙视传统，但是在内涵段子最后的时间里，很多段友相约在抖音重逢。就在刚刚，抖音已经无法查看留言评论，也因为服务维护而参与留言。

倒回到晚上 5 点 23 分的时候，一封帖子开始得到吧友响应。那是一位吧友上传了官方通知关停的截图。这位有着7. 1 年吧龄的吧友，把帖子的标题取成“段友们，再最后对一遍暗号”。这就是这封帖子的全部和残留在段友们——千千万万的大伟们，眼中最后的一抹温情记忆——一切都在不言中。

现在，在内涵段子的首页是关停公告，首页的视频永远停留在了同一条，标题是“厉害了，我的…”

(注：文中大伟为化名)

我们在内涵段子里看到的十句留言

“一觉醒来，家TM没了。”

“今后唯一能笑的地方都灰飞烟灭了。”

“巅峰诞生虚伪的拥护，黄昏见证虔诚的信徒。”

“4. 10 内涵空难。”

“内涵段子最后一个刷新出来的是一句话，厉害了我的国。”

“我不会卸载，我等着你。”

“如果多年以后我孩子问我，爸爸内涵段子是什么组织，我会微笑并自豪着说那是我的青春。”

“内涵一日不死，抖音永远是太子，结果真的死了。”

“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拿起手机不知道该干嘛了。”

“APP不在了，但是我们车友还在，路上还能遇见段友，请记住，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