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5G投票门背后：联想究竟遭遇了什么
来源：经济观察报
文/陈伊凡 沈怡然
5月17日上午的北京，阴云密布，飘着雨。
在中关村南路的融科大厦B座联想控股大楼前，赫然立着一块蓝色LED大屏，上面是联想控股董事长、联想集团创始人柳传志，联想集团董事长兼CEO杨元庆和联想控股总裁朱立南的公开信：“行动起来，誓死打赢联想荣誉保卫战！”公开信的内容不停地在屏幕上来回滚动，蓝底衬着白字，在黑云压城的环境里，显得格外醒目。
此时，在海淀区上地信息产业基地创业路6 号联想集团的一间会议室里，联想某部门正就该事件举行员工的动员大会。“挺憋屈。”说起对这件事的看法，一名联想员工告诉记者。一个半小时的动员大会上，部门领导牵头，梳理当年3GPP会议上的投票经过，也对联想集团的业务发展做了反思。
领导们情绪激动，老员工们义愤填膺，“我在工作岗位上认真工作，兢兢业业，被这么抹黑成‘卖国贼’，实在接受不了”。“联想这几年在产品上的战略有需要反思的地方，但上升到卖国的高度，这绝对是我不接受的。”该员工说。
不单是联想员工，就连柳传志自己都未能料到，2016年在3GPP的投票会议，会在一年半后在社交平台突然被曝光发酵，将联想推进了舆论漩涡，甚至扣上“卖国贼”的帽子。记者从联想总部打车离开时，快车司机都在念叨，“听说这事儿扯上卖国了，柳传志很生气。”“我们一开始都没在意，这纯粹是一个技术性问题。”5月18日，在位于上地的联想北研大厦B座，联想研究院202会议室里，联想集团副总裁、联想研究院技术战略与创新平台总经理王茜莺告诉记者。
“投票门”
5月初开始，在水木BBS、知乎、百度贴吧等网络社交平台上流出了有关“5G标准投票，联想长码投给高通，短码弃权不投华为”的相关文章，文章中，作者罗列了当年3GPP会议上的记录，称在2016年3GPP会议上，“5G信道数据码投票，国内厂商集体站华为（L+P，用两套方案，高通的L加华为的P），联想带着收购的摩托罗拉一起站高通（只要高通一套方案）”最后，华为没有拿下数据码的投票，文中称“联想的两票功不可没”。
3GPP会议 （3rd Generation Partnership Project），是一个成立于1998年12月的标准化组织，作为全球影响最大的通讯标准化机构，3GPP能够将全世界通信产业链上下游厂商聚集到一起，对通信标准进行讨论并达成共识，“各式各样的厂家都会参加，通信企业、终端企业等等，会议以达成共识为目标。”当年跟进表决全过程的黄莹告诉记者，“3GPP的决策是基于共识机制，而非投票机制。”黄莹是联想集团副总裁、联想研究院企业服务云计算研究室、无线研究实验室负责人。
集邦拓墣产业研究院研究协理谢雨珊称，3GPP 定义三大场景：eM-BB（如3D/超高清影像等大流量行动宽带业务）、mMTC（如大规模物联网业务）和URLLC（如无人驾驶、工业自动化等需要低时延高可靠连接的业务），后续还将决定URLLC 场景下的频道编码方案，最后再决定mMTC场景。
“更像是古希腊雅典的民主制度，投票是一种误解。”王茜莺补充。因此，并非对于某一议案投赞同票多的企业就获胜，也并非按照企业权重分配投票比重，如果决策中间有某一方强烈反对，就需要再度进行商议讨论，直到达成共识。而在会议上，亦无弃权票之说。
时间倒回两年前，回溯该事件的导火索是2016年3GPP关于5G技术未来标准规范的三次会议，分别是86次、86b次和87次会议。
记者从3GPP的官网上找到了2016年8月的会议记录，在瑞典举办的3GPP会议是5G编码技术方案的提案会议。会议期间，共有三个方案被提出。方案一是LDPC，高通、三星、中兴、小米等都支持这一方案；方案二是Polar，支持者有华为、海思、中国联通、展讯、德国电信、沃达丰等；方案三是Turbo方案。该阶段，联想及摩托罗拉未表态。
集邦拓墣产业研究院研究协理谢雨珊称，5G网络技术包括网络切片、行动边缘计算 （Mobile Edge Computing，MEC）、控制承载分离与网络功能重构等技术，针对无线传输关键技术，包括大规模天线（Multi-in-put Multi-output，MIMO）、毫米波技术（Millimeter Wave）、新多址技术、载波聚合（Carrier Aggregation）、高密度网络（Ultra-Dense Network）与高级编码技术等。其中高级编码技术为针对5G空口编码调制技术，包括LDPC码、Polar码、调制方式等（Turbo码第一轮竞赛输了，基本上大势已去，即5G 编码之争最终演变为Polar码和LDPC码之争）。
LDPC（数据频道编码）码为美国企业（如高通等）主导，Polar（信令频道编码）码为华为等中国企业主导，目前Polar码在5G核心标准上成为5G eMBB场景的控制频道编码方案。
在86b次会议上，第一次出现了联想的身影。此次会议上，三星、高通、诺基亚、联想等29家企业投票，支持LDPC作为单独的编码方案。华为、海思、中国联通、Vivo、中兴、小米等27家企业投票，支持Polar码为5G数据信道的编码标准。不同企业也就自身的编码提案作出了解释。例如索尼提出，LDPC编码方式更加成熟，尤其是在高吞吐量上，而Polar码的成熟度不高。同样，华为、海思也对自身坚持的Polar码进行解释。
和86次会议不同的是，86b次会议出现三轮博弈。黄莹回忆，第一轮，高通、三星、联想、上海贝尔等29家企业支持LDPC方案，华为、小米等27家企业支持Polar方案。由于无法达成共识，会议进入第二轮。
在里斯本会议第二轮，妥协提出四种方案：仅LDPC、仅Polar、LD-PC+Polar、LDPC+Turbo。其中联想选择了仅LDPC方案，华为选择仅Polar，华为子公司、小米等大多数中国公司选择LDPC+Polar，少数公司选了LDPC+Turbo。然而，分歧仍存在，进入第三轮讨论。
第三轮中，出现长短码方案，即仅LDPC、仅Polar、LDPC长码+Po-lar短码、LDPC长码+Turbo短码四种方案。会议主席要求成员公司反向表达意见，投出不赞成方案，而这种投票方式，也是为了更有效率地达成共识。参与投票公司均没有不赞成长码采用LDPC方案的，但短码上各有坚持。此时，时针已经指向凌晨3点。会议主席宣布，那就先把长码定下来。下次再讨论数据信道短码和控制信道，但他强调，下次必须一次确定。
故事继续发展，到了2016年11月87次会议，此次会议必须决定短码和控制信道上采用的编码方案。根据会议记录，在其中一个提案中，支持将Polar码作为短码的编码方案的有包括华为、海思、阿里巴巴、联想、摩托罗拉、小米、Vivo等57家公司，而爱立信、高通、诺基亚、三星等14家则反对该项提案。至于为何最终仍坚持短码和长码皆采用LDPC的原因是，这14家企业反对声音十分强烈，而3GPP又是一个基于共识机制而进行决策的会议，故而，在多方妥协沟通下，所有公司最终都同意在数据信道短码上采用LDPC的编码方案，同时，所有公司也同意在控制信道上采用Polar码。“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策略，数据信道上我们退让，在控制信道上他们就不会反对Polar。”王茜莺表示。
因此，在一篇来自知乎用户范星。xfanplus的文章《5G标准投票，联想长码投给高通，短码弃权不投华为》里表述并不符合事实。
这个文章称，“5G信道数据码投票，国内厂商集体站华为（L+P，用两套方案，高通的L加华为的P），联想带着收购的摩托罗拉一起站高通（只要高通一套方案）。华为的竞争对手中兴带头投给华为，友商OPPO小米vivo等等，甚至台湾企业都全部投票给华为”。事实上，在86b会议上，只有华为一家支持以Polar码作为唯一的数据信道编码方案，即使没有联想参与投票，LDPC作为其中一种编码方案也是毫无争议的，获得除了华为一家之外其他企业的支持，而且经过妥协，最终所有公司都同意LDPC作为数据信道编码的长码方案。其次，文中所说数据信道的短码以及控制码投票上，即87次会议上，根据记录，联想和摩托罗拉的确投了Polar码，并非文中所说的弃权。至于在86b和87次会议上，最终让LDPC拿下了数据信道，原因并非联想和摩托罗拉的两票之差，而是基于共识机制沟通妥协的结果。“在里斯本#86bis会议上，联想和摩托罗拉移动出于自身技术和专利储备的考虑，支持三星（而非网传的高通）牵头采用LDPC作为eMBB数据信道的唯一编码方案。但联想的表态并没有对会议结果起到决定性作用，联想和摩托罗拉移动的两票对Polar码在数据信道长码上失利没有实质影响。”联想在5月16日其官方微博上发布了关于3GPP会议上对5G标准的投票经过中如是说。
对于声明中所说，“联想和摩托罗拉移动出于自身技术和专利储备的考虑，支持三星（而非网传的高通）牵头采用LDPC作为eMBB数据信道的唯一编码方案”，付亮告诉记者，不同的标准，或者不同的方案，实际上是对各种资源的使用情况是不一样的，不同的企业投入研发的方向可能也不一样。不同编码方案的适应环境可能也不一样，还有专利费的不同。付亮从事通信行业研究多年，是知名的独立TMT分析师。
这次的事件上升到民族主义的高度更是令他费解，“投资标准跟爱国不爱国没关系。”付亮称，5G投票是一个反复辩论的过程，最终的目的是形成一个全球统一的标准，这个标准既不是中国的，也不是美国或哪个国家的，更不会是华为或者高通的。LDPC和Polar都是早已就提出来的，即使是被称为两个阵营代表厂家的高通和华为，也是既支持LDPC，也支持Polar。由于技术的不同，实际上在数据信道长码上，很快就对采纳LD-PC没有异议，这也是全球形成统一的5G标准的一个重大突破。
至于为何联想在第二次投票中，选择了Polar码作为短码和控制信道的编码方案，黄莹解释，这确实是基于大局，并且尽管联想在Polar码上的技术专利储备不足，但同样也会在将来对Polar码的技术进行研发和布局，“这是一个新的编码方案，也就意味着更多机会。”黄莹说。
“eMBB场景之通道编码技术方案采用Polar码作为控制通道方案，对于中国业者说，唯有当选采用方案后，才能为自己在产业发展上占有关键角色，未来对于投入芯片、零组件、设备也更加有优势，即产品研发更具先发影响力。以华为为例，未来将突破核心芯片、高频器件等关键环节（逐步掌握5G终端、芯片、元器件等），目前华为是全球第三大手机业者与通讯设备龙头，有利于支援5G技术发展与产业生态链建立。”集邦拓墣产业研究院研究协理谢雨珊表示，5G技术对频道编码提出更高要求，需支援更广泛的码块长度和更多的编码率。随着Polar码在eMBB场景胜出，代表中国通讯产业崛起，国际地位明显提升。
“灭火效应”
5月初，这个两年前的事件被莫名翻出，联想就被卷入舆论漩涡中。在慧拓思大舆情分析平台中，搜索“联想+卖国”关键词，发现最早的文章是5月10日水木社区上的一个帖子，“5G标准表决中，联想卖国的证据已经坐实了！”。而记者在慧拓思的舆情平台上用“5G标准+联想”搜出的最早的帖子，是5月5日在“龙的天空”的论坛上的一篇帖子，其中称“来弄我（网民戏指联想）在5G长码投了高通两票，短码弃权。中兴在短码带头投了华为两票，高通和华为是主要两个竞争方案”，但这两篇帖子均未详述投票原因，直到5月10日，知乎上一篇名为《5g标准投票，联想长码投给高通，短码弃权不投华为》的文章出现，该文章目前已被删除，但仍能在转载的网站中看见。文中展示了3GPP会议上的投票记录，称华为以微弱劣势输了，没有成功拿下，联想的两票功不可没。
这篇文章在舆论对舆论的助推的确“功不可没”，而联想的确在此后的5天时间里“没什么解释”，其反应速度甚至不如华为。5月11日，联想官方微博转了华为支持联想的声明，华为在官方微博中称，感谢联想集团及其旗下的摩托罗拉移动在3GPP举办的有关5G标准的表决会议上投票支持Polar码方案。直到5月16日，柳传志、杨元庆和朱立南的一封内部信，再次将舆论推向高潮，信中称，在整个投票过程中，联想集团代表遵循两个原则：一个是基本的，要维护自己企业的利益；还有一个更高的原则就是要注重大局。什么是大局？大局就是国家和行业发展的整体利益。
联想的领导者们在信中愤慨不已，“兄弟姐妹们，到了我们挺身站出来的时候了，朗朗乾坤，如果几万名员工都不能让正气自保，我们还办什么企业，我们就是一群窝囊废！联想的干部要积极行动起来，全体同仁要积极献计献策，万众一心，同仇敌忾，誓死打赢这场联想荣誉保卫战！”甚至联想集团也在动员自己的员工，到网络上自发发帖进行澄清。在公开信发出不到10个小时，柳传志又录了一段音频谈及此事。
5月16日至17日，联想官方微博连发声明对当年的投票事件进行澄清，但就慧拓思舆情监测平台统计的数据，这两天光是网络传播的事件相关文章是前几天加起来的近1倍。
“外界传播压力就像高压锅一样，娱乐信息都承受了不同的压力，但是某一些信息的压力特别大，就容易把它冲开。”南开大学传播学系系主任陈鹏告诉记者，“技术核心芯片问题还有贸易问题成为一个非常大的舆论焦点，承受的舆论环境的压力很大，所以但凡跟这个关的都会激发起我们的联想或者好奇。特别是在涉及到这种民族感情上。这些都构筑了压力所在，一旦触碰到了这样两个点，一个是技术核心是否掌握，一个是民族感情是否受到伤害，外部环境的一些压力很容易触发痛点。”陈鹏表示，除此之外舆论有自己内部特点，这次事件就是把我国两个非常著名的品牌放在一起。这两个品牌具有一定的号召力，比如说华为的手机、联想的电脑都是我们经常用的。所以特别容易拉近消费者和这个信息本人之间感情。信息内容本身会制造一些矛盾，就激发这两家在舆论场上的压力。
根据舆情平台发现，就在联想开始澄清时，16日和17日，关于该事件负面的报道开始增多。“华为联想都发澄清说明，可能引发二次热潮，反而是不利的。这在传播学上叫‘灭火效应’，就是刮一阵风，风停了，火苗摇摆，还有可能越来越大。人们看到澄清反而觉得这里面是有问题的。”陈鹏告诉记者，当有这种假消息假新闻的时候，不仅是企业面对这个问题，社会一定要参与治理，这样才能让信息负面效应或者是伤害。
对于联想的此次危机公关，付亮说，“我一直认为，误解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宣传机会。在5G标准投票上，联想没有抓住，软弱的、回避质疑的回应，导致舆情发酵。联想全面发力，确实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传播，但并不能真正消除质疑。”
联想的5G布局
不管是否有阴谋论，联想此次确是到了一个坎儿，这与整个行业的环境变化有关。根据联想2017和2018财年中期业绩发布的记录显示，针对中国区的个人电脑和智能设备，公司在2017财年第二季业绩发布会上称，尽管市场放缓，但是希望通过更多创新的产品、推出和拓展销售渠道的方式，回复业务势头。
今年5月，这家公司成立智能设备集团，将个人电脑PCSD和移动手机MBG两大业务合并。其实行业环境的变化从2015年开始显现，根据ZDC统计数据显示，2015年度中国笔记本市场上，联想以3成左右的市场关注度领跑品牌榜（来自互联网消费调研中心ZDC报告），但就整体市场，市场调研机构Gartner报告显示，当年第三季全球PC出货量按年减少7.7%，根据该机构数据，在2016年全球pc厂商单位出货量估算值上，联想仍然位居市占率第一名的位置，但相比2015年下降了2.4%。
与此同时，联想在5G上早有布局。黄莹表示：“联想在5G的布局还是很全球化的，在技术上也是很深入的，除了专利以外，在产品上我们也有布局。联想实际上是业界应该说是跟消费者社会联系最多、最全的一家公司，不仅有电脑手机平板，还有现在还有穿戴式，5G时代希望能够有更多各种智能设备。”
在联想研究院官网一篇文章里，详述了联想在5G上的布局。文中称联想研究院将深入研究5G及未来移动通信核心技术，主要包含增强型移动宽带通信（eMBB），大规模机器通信（mMTC）和超可靠低时延通信 （URLLC） 三种应用场景，生成高性能的算法和系统。积极参与3GPP LTE/5G技术规范制定，建立联想5G自主知识产权。未来联想将在智能物联网时代，掌握5G关键技术，形成具有竞争力的核心专利池，在更多的垂直行业为用户创造出更丰富的体验和服务。
（实习生张燕征对本文亦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