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茅侃侃，谁杀了茅侃侃？

2003 年 7 月底，茅侃侃 20 岁，事业单位员工，每晚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

茅侃侃工作里最大的不情愿来自对个性的束缚：他的领导、时任北京市科委软件中心主任姜广智通过助理提醒他，要把一头红发重新染黑、穿得正式一点。他职业生涯里最大的诱惑，则是来自联众游戏的跳槽邀请：

「对方开出 8000 多块钱月薪，又提出市场部副总监这个 title 的时候，我承认我彻底高潮了。」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被人称为「亿万富翁」。他的人生会和「创业」联系到一起：会被树立成 80 后创业偶像，会因为央视的节目一炮而红，会经历企业倒闭破产，会死在创业这件事上。

茅侃侃死了。1 月 25 日凌晨，微博突然刷了屏：「知名 80 后创业者茅侃侃离世，家中开煤气自杀未留遗书」。人们用来形容他的词很多：曾经的 80 后创业明星、万家电竞 CEO、「亿万富翁」、「京城 IT 四少」「混世魔娃」……

揣测他死因的说法也很多：有人将他的死因归为创业压力，融资不利、公司破产，更多的人将他的死和赵薇收购万家集团失败、新股东强制剥离电竞公司联系到一起。

所有人都忙着怀念曾经的创业偶像茅侃侃。可茅侃侃到底是谁，又是谁杀死了他？

茅侃侃在微博调侃「我的信徒太多了……」

开国企的「创业者」

茅侃侃的创业传说是从「京城 IT 四少」开始的，但在四个被树立为创业偶像的年轻人中，茅侃侃是最不像创业者的一个。他「创办」的公司是国有控股企业，媒体大肆渲染的「3 亿资产」也是公司融资而非他个人的。

2006 年初，茅侃侃接受了记者程苓峰的采访，和泡泡网的李想、康盛创想的戴志康、Mysee 的高燃一起登上了《中国企业家》杂志的封面。《创业家》杂志和黑马会的创始人牛文文当时还是《中国企业家》杂志的总编辑，在他的推荐下，茅侃侃、李想和高燃又上了央视《对话》节目和《经济半小时》。

《对话》的主持人陈伟鸿对三个年轻人的定位是「他们不过二十四五岁，但却掌握着上千万甚至上亿的财富」，节目对茅侃侃的介绍则是：「23 岁，开过广告公司，制作过电视栏目，现在的他正担任中国首个真人实景数字游戏项目的首席构架师兼首席运营官。这个项目的总投资额达 3 个亿人民币，占地面积达九万平方米。」

两档节目同晚在央视连着放，从晚上九点半到十一点，茅侃侃的脸在央视连续出现了一个半小时。第二天他就火了。

茅侃侃在央视《对话》节目

「从节目播出的第二天开始，我发现，百度居然能搜出我的名字了，我在新浪注册的那个博客变成『名博』了，哥们儿走在大街上时不时还被人认出来，『这不是那个什么侃侃吗？！』我这才意识到：生活变了。」茅侃侃在他的书里这样写。

茅侃侃和一同上《对话》栏目的三人被媒体称为「京城 IT 四少」，开始频繁接受采访。他对媒体为他附加的「80 后财富新贵」「3 亿资产」等标签不满：「属于我的主打内容是亿万富翁的头衔，我的 MaJoy（时代美兆）公司却很少被提及」。

媒体频繁提到的「3 亿资产」是公司的融资款，对创业偶像这个身份，茅侃侃似乎也急于辩白。

《对话》栏目提到的「中国首个真人实景数字游戏项目」是茅侃侃所属的真人实景数字娱乐公司：北京时代美兆（MaJoy）数字时代科技公司。茅侃侃在《像恋爱一样去工作》一书里专门拿出一个章节，声明 MaJoy 是国企，不属于他个人：

「MaJoy 是由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公司旗下中国时代远望科技公司投资并控股的一家公司，虽然我是团队股份中的个人大股东，但时代远望公司拥有 MaJoy 70% 的股份。」

茅侃侃在书里甚至坦诚表示，MaJoy 项目的商业价值并非简单的实景数字娱乐，而是依托数字娱乐技术与概念，来包装一个与地产和地产增值商业服务的项目。在谈判和项目运作走上正轨之后，当时时代远望公司下属的地产开发公司时代置业也介入了这一项目。

在 MaJoy 里，茅侃侃的角色更像是一位职业经理人，而不是创业者。

逃不开的「偶像」人设

茅侃侃出过两本书，2010 年出版的《像恋爱一样去工作》和 2011 年出版的《在那西天取经的路上》。

第一本书出版时，茅侃侃还在帮他成为「创业偶像」的 MaJoy 打拼，对创业绝口不提，将自己做的事情称为「工作」。第二本书出版时他已经离开 MaJoy，也终于接受了媒体和大众赋予他的「创业偶像」人设，开了新公司，愿意公开谈论创业之道。

和「创业」相比，茅侃侃在他的第一本书里更喜欢谈论他创业前的技术经历、他的口才，以及他喜欢的「变态」减压电影和夜店。这些和他的「创业偶像」人设无关，是媒体和大众都不关心内容。

茅侃侃的书《像恋爱一样去工作》

茅侃侃生于 1983 年，出身部队大院，6 岁就拥有了「从国外带回来的 Apple 进口货」，小学五年级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个人电脑。从小沉迷计算机技术忽视了学习，茅侃侃高一就因为地理会考没通过退学了。

他在书里对自己的技术侃侃而谈：初三率领校队在全市计算机比赛拿下第一，14 岁在《大众软件》发表文章，15 岁成为瀛海威最年轻 BBS 版主；退学后又接连拿下微软 MCP、MCSE 和 MCDBA 三个技术认证证书，成为国内第二个在 18 岁前拿齐这三个证书的人。

从 2000 年到 2005 年，辍学之后的茅侃侃在五年间做了七份工作。他做过月薪 800 的网管，也因为「难以做到持续地坐着不动窝儿」从开发人员转为市场工作。他和同事集资开过公关公司，半年多就倒闭了；做过电视节目，因为缺乏经验把攒了几年的钱都赔进去了。他被高薪诱惑，从事业单位员工跳槽去了联众游戏，只做了两个月就辞职了。

在创办 MaJoy 之前，最让茅侃侃骄傲的是他和两个朋友共同创办的 Linux 技术网站「中国 Linux 公社」（www.linuxfans.org），茅侃侃说它是国内流量最大的 Linux 技术交流社区，虽然他早已不参与管理了。

《对话》节目的介绍里，李想的爱好是「开快车」，茅侃侃的爱好则是中规中矩的「喝咖啡」。

但在自己的书里，茅侃侃不再是媒体口中的完美偶像，而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说自己是双子座、能说、得过抑郁症，也喜欢去夜店。茅侃侃在书里专门拿出一章讲在夜店如何喝酒、唱歌和跳舞——他说相比真假难辨的芝华士和黑方，自己更喜欢杰克·丹尼兑可乐，如果遇到客户要求「喝纯的」，就选龙舌兰。

他从小喜欢看电影，收集了几千张 DVD，也坦然表示自己对电影的偏好让很多人「不敢苟同」。他依靠「变态的电影」提升自己的抗压能力，最爱《索多玛 120 天》、《感官世界》和《豚鼠》系列的《下水道人鱼》。他喜欢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同时也爱徐静蕾的《当梦想照进现实》。

茅侃侃的放松方式里唯独缺少了游戏。他说自己爱玩，但从小不爱玩游戏，不沉迷，会玩的游戏也仅限于 CS、CF 等有限几种。

走入深渊

2010 年 6 月，茅侃侃的 MaJoy 工作经历以辞职告终，他在职期间创办的「中教双子星」教育项目也不了了之。之后他在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了两年：和朋友合作中澳凯尔健康私人医疗解决方案，失败了；创办纵横经纬公司做实时路况信息 App「哪儿堵」，效果也不佳。

2013 年底，茅侃侃卖掉「哪儿堵」，加入 GTV 担任副总裁。这是他第一次踏入电竞圈，不是创业是打工，但效果不错。韩国主办的世界电子竞技大赛（World Cyber Games，WCG）2014 年宣布停办之后，GTV 和银川市政府、银川圣地投资合作打造了新的世界电子竞技大赛 WCA（World Cyber Arena）。

WCA 2014 发布会上的茅侃侃（左）和柳岩

不做事业单位员工 11 年后，茅侃侃把头发全染成蓝色，在 WCA 2014 的新闻发布会上站到了柳岩旁边。微博上有粉丝嘲笑他像乡村非主流，但他已经不需要在乎这些限制了。这次比赛的总奖金有 2000 万，他领导下的 GTV 2014 年净利润也达到了 1400 万元。在茅侃侃推动 GTV 完成 A 轮融资之后，2015 年的 WCA 奖金增加到了一亿元。

办完奖金一个亿的比赛，重新回到人们视野里的茅侃侃对现状很满足。在旅游卫视《我是创想家》节目里，当时的茅侃侃说：「创业『死』一回，就知道打工多幸福了。」

他也终于承认自己不擅长于单独创业：「我工作以来，工作本身的执行层面的事，从来都是天才。跟执行相关的事情，我一般都会比别人少一半的时间，质量一样，甚至更好。我特别不适合一个人创业。我情绪很极端，不一定发脾气，但不开心马上就会挂到脸上。这对于带团队来讲不是好事，而且我更愿意去做具体项目的事情，而不是去做管理的事情。」

打工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上节目的同时，GTV 已经流传出茅侃侃团队和投资方金亚科技不和的传闻。

上市公司金亚科技 2013 年底开始投资 GTV 背后的实际运营公司「鸣鹤鸣和」，借转型电竞炒作股价，之后逐渐将占有「鸣鹤鸣和」的股份从 35% 增持到 51%，并收购了创始人宁毅手上 28% 的股权。

2015 年下半年，金亚科技陷入财务造假危机，董事长周旭辉被调查，打工没多久的茅侃侃只能另谋出路。2015 年 9 月 30 日，茅侃侃与上市公司万家文化成立合资公司万家电竞，茅侃侃出资 340 万元，认购 34% 股份并出任 CEO。

2016 年电竞行业已经一片红海，茅侃侃放弃了 GTV 原有的电竞转播模式，不顾网易和腾讯两大巨头当前，从零开始做起了游戏开发。万家电竞从成立开始几乎一直亏损，2016 年亏损 1382 万元、负债 4315 万元。

2016 年底，赵薇黄有龙 50 倍杠杆收购万家文化失败，万家文化被证监会立案调查，万家电竞的融资计划也因此搁浅。到了 2017 上半年，万家电竞负债合计约 4812.7 万元，万家文化新买家祥源控股对电竞业务连续亏损不满，要求电竞公司强行从上市公司剥离，并且归还从上市公司借来的钱。

为了公司的正常运行，茅侃侃抵押了个人住房和车，用个人借款维持公司到 2017 年 9 月。有消息称到公司关闭为止，茅侃侃已经为电竞公司投入约 2000 万。

茅侃侃上过的那期《传奇》节目的开场，主持人陈伟鸿说：「有人说，今天这个时代已经是一个传奇不再称之为传奇的时代。在今天的节目当中，我们请到了三位生于 80 年代的年轻创业者。」

茅侃侃本来不是创业偶像。因缘际会，这个世界给了茅侃侃一个创业偶像的人设，让他去做传奇，他就穿上这身人设，一路走到了底。

茅侃侃死了。在死之前两天，茅侃侃发了一条朋友圈：「嗯，我爱你不后悔，也尊重故事的结尾。」

故事的结尾被曾经的茅侃侃一语成谶。他在自己的第一本书里对 MaJoy 下了个定义：

「相比真人 CS，我觉得 MaJoy 更像是电影《甲方乙方》里的，好梦一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