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尾, 一座消失的防城
一座消失的防城
文/李集彬
以前我只知道它叫峰尾,是一个海边小镇,那里出海产,听说那边的女人很美。后来我走进小镇,才发现它有一个姑妈宫,一个东岳庙,一个圭峰塔,还有一个消失了的古代防城。
摄影:@志远天下行
小时候,我所居住的大山里,平日吃的鱼、虾、蟹、蛏、牡蛎,一应海里出产的东西,据说都来自那个海岬:一个叫峰尾的小镇。因为未能去到,只能凭借所有经验虚幻地想象:大海,风帆,渔舟,沙滩,海边的防护林,小镇里的街道和村庄。这样的小镇,这样的渔村,一年四季飘着鱼腥味。有晒得黝黑的捕鱼汉子在海边穿梭,有穿着红绿衣衫的渔家女人在街巷里来去,头发那么黑,皮肤那么白,眼睛里跳跃着一只狐——在惠北,峰尾娘子(女人)的水(美)是出了名的,连我所居住的大山里,也流传着关于她们的传说,有的说像戏子(演员),有的说像仙女。我想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大山里一定有一个痴情汉子,爬到艾山上去,对着那美丽的海岬一夜呆望。就这些,我再也想不起什么了,更不用说一座城。
摄影:@志远天下行
我进到过几次小镇,没有见到什么城,只有村庄、街道和店铺,和普通村镇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沿街摆满海鲜担子,银鳞闪亮,空气中飘着浓重的鱼腥味,又咸又涩,男人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黑,女人白白的肌肤,眼睛里没有狐,却有一潭蓝蓝的湖水,那样清澈,那么洁净,一眼望不到底。我想,大概是我把“湖”听作“狐”了。也许是吧。
摄影:@志远天下行
据说以前这里号称“小上海”,那是在讲古人口中。他说那时的峰尾:小白钓、大帆船簇拥在峰尾澳,船上载着白糖、食盐和布匹,来往于上海、浙江、台湾、广东和香港,街里商行、餐馆、茶楼到处都是……走进前街和后街,似乎还能看到人来人往、满眼的繁华,听到莆仙戏曲、北管弹唱。
摄影:@志远天下行
到海边去,儿时的想象具体起来,只是那些商船,隐没在清朝的海岸,消失在民国的天空,不见了踪影。那些海边礁石,“你看,这不是一双眼睛吗?!”“不,这是一张脸!类似于三星堆金脸谱夸张造型。”“这里还有一个!”“这里还有一个……”“是谁雕刻在这里的?是人,还是那些潮起潮落的海水?”在类似于人脸的海边礁石旁边逡巡转悠,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从峰尾澳起来,是姑妈宫。
摄影:@志远天下行
“姑妈”,“大妈”,渔民们这么称呼她,不像神,就像是他们的亲人。那个叫刘益娘的峰尾女子,据说出生时满室异香,出生数月便会说话,未满周岁即能行走,对风雨晴晦有天生的预知能力,每逢暴风雨到来之前,就站在海边,点火为号,引导渔船顺利返航、安全入澳。她的善行让渔民感恩戴德——中华民族永远是一个懂得感恩的民族,他们对在危难中给予自己的一点点帮助当成无比巨大的恩赐,不惜用一生来瞻仰、惦记和怀念,并把一切当成习惯,一代代传承下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像中华民族这样懂得感恩。明朝嘉靖年间,族人自发为她修建一座小庙,叫姑妈宫。后来姑妈的影响逐渐扩大,宫庙也发展到现在这般规模。殿中一对凤柱,造型逼真——闽南宫观多龙柱,即便敬奉的是女性神祗,比如供奉妈祖的沙格灵慈宫,里面也是龙柱,唯有姑妈宫是个例外,雕刻凤凰、荷花这一类带有明显女性特征的神圣事物,这是它的独特之处。
摄影:@志远天下行
从姑妈宫出来,沿着狭长的巷子一路往南,有东岳庙。这座建于宋嘉定十三年、历经兴废的宫庙里,有古戏台,台顶八角藻井用千百块木块构成斗拱互相嵌榫叠起,称“蜘蛛结网”,巧夺天工。殿前蟠龙石柱,东柱敲击发声“当当”,西柱敲击发声“笃笃”,以此分辨雄雌柱:声音响亮为雄柱,声音喑哑为雌柱。殿前梁枋间藏一大算盘,乡俗言:乡间有扯不清的事情到这里算一卦就可以算清了。正殿供桌后面一对嬉戏的孩童神像,乡俗:若有哪一家孩子头疼脑热,悄悄携香烛到此,上了香,拿一张纸币按在孩童头顶,一边轻轻抚摩,一边默默祈祷,疾病即可痊愈。此为乡间二奇俗。更有新奇处:殿中供奉朱熹神像,这在闽南乡村寺庙里极为罕见,可见渔乡人对读书人的敬重,难怪此地文风鼎盛——据说此地出过名士卢瞻、卢琦,宋代著名政治家、文人、书法家、卢家的外甥蔡襄,少年在这里读书,后来进士及第,名动京师。殿芜梁枋间,包括古戏台,挂满书法牌匾,在我印象中,没有一座寺庙能以书法标榜,东岳庙是个例外。现在这个小镇,书风盛行,许多人练习书法,对书法有着持续不断的热情。据说蔡襄受其外祖父卢仁影响极深,书法不知是否受其影响已无可考。
素描:@志远天下行
还有圭峰塔,据说是元代惠安县唯一进士、传入《元史》良吏之列、闽中四学士之一卢琦读书处,后来成为渔民出入渔港的航标。
素描:@志远天下行
在小镇里徘徊许久,一路行去,没有见到任何与城有关的踪迹。然而史料言之凿凿: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明太祖朱元璋命江夏侯周德兴经略闽省海防,置卫所,抵御倭寇入侵。惠安建五城:崇武,獭窟,小岞,黄崎,峰尾,互为犄角,控制大海。旧城在“石沟尾至东楼之高阜处”。周长150丈,厚1丈,高1.8丈。有窝铺六,西门北门兵马司,城中营房三十,供弓兵居住。然而城太小,不能容纳百姓,起到保护居民的作用,兼以城在高处,饮水困难,一旦被困,不战自乱。明嘉靖四十四年,广而倍之,重建大环城。周长300多丈,城墙最厚处3丈,高4丈。城墙上有人行道,宽6尺。设四门,加护城河,并在旧城高处设烽火台。历时7年建成。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福建省政府为了防止日军轰炸下令拆除,只留四门。后来拆城墙筑校舍,一切荡然无存。
摄影:@志远天下行
这么一段公案,有史可查。然而一座城池为什么会被拆除,在时光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而其余事物则能生生不息,比如姑妈宫,比如东岳庙,比如圭峰塔,它们都是屡废屡建,而且不断走向发展、繁荣和壮大?我想,也许各种事物都有其生存和覆灭的发展规律吧。姑妈宫、东岳庙,作为民间信仰,紧贴大地,与老百姓的命运变迁勾连一起,作为百姓精神生活一大部分,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包括圭峰塔,作为小镇民间文化的指针,有着精神导航标的作用,同样有着旺盛生命力。而城墙,作为一种军事防御工程,一方面随着战争结束,冷兵器时代的过去,已经失去其存在意义,另一方面约束着村镇的蓬勃发展和扩张,最终要被拆去。如果说要留作凭吊,作为纪念意义,也许有一代表性古城——比如崇武古城存在就可以了。
摄影:@志远天下行
从明洪武二十年到现在,看小镇724年的纷纷扰扰,听峰尾澳潮声澎湃,读“威镇南塘”、“作东南巨镇,起海国文明”这样有大气魄的句子,你一面想起几百年前,古城内外,商船云集,店铺林立,日夜笙歌,无尽的繁华,现在一切安静下来,行走在长长的街巷里,隐约听到某一栋老宅里有北管弹唱,那一种古韵,让你回想起这个小镇的一段不平凡历史,一面不禁就要感叹生命如过眼云烟了。
摄影:@志远天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