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莹颖家属回应“诈捐”:捐款已由三个机构监管
寒冬,福建南平市建阳区的一栋三层小楼。房间里家具寥寥,吊着电灯泡的电线耷拉着,墙壁上的绿漆已经剥落,楼梯间的水管年久失修,不停漏着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在美失踪的中国访问学者章莹颖的父母和弟弟一家人就住在这幢旧楼。
章莹颖父母自去年11月14日寻女未果回国已经两月有余。母亲叶丽凤常常以泪洗面,大多数时候躺在床上,尽管她无法入眠。
五个月在美寻女的生活,父亲章荣高养成了一到晚上便到屋外漫无目的行走的习惯,总想着“能偶遇女儿”。回国后,他晚上还是只能睡二三个小时,家门口的小花坛已经被章荣高留下的烟蒂填满。他总期盼着家里的电话响起,但又害怕接到美国的电话。
1月20日,美国再次传来重要消息,美司法部长批准了对嫌疑人克里斯滕森以最严厉的罪名起诉,这多少让章莹颖的家人感到欣慰。章荣高在等着美国方面开庭的确切消息,等待着再赴美国。
就在去年11月回国前,章荣高和叶丽凤还去了一趟女儿在美国的住所,但他们什么都没拿走。叶丽凤说,东西要是带回来了,怕女儿回来了生活起来会不方便。
章莹颖 资料图
忆女:打工挣学费,还给家里买空调
打小,章荣高就不操心女儿的学习。从小学一年级起,章莹颖一直当班长,到初中,成绩在班里一直保持前两名。“我们每次都是含着眼泪开家长会,”章荣高回忆说,因为“激动”。
进入高中,有一次,章荣高和叶丽凤在电视里突然看到女儿,才知道她接受了当地电视台的采访,因为成绩优秀受到表彰。但章莹颖事前对父母只字未提。
“从念书起到大学,她从来不让我担心,什么事情都办得好好的。”母亲叶丽凤说,“困难她也不会跟我说,怕我担心。”
高中毕业后考入广州的中山大学,章莹颖很少回家,除了逢年过节。
读研后更是如此,她也几乎没再向家里要过钱,反倒是常给家里添置一些东西:给弟弟买的鞋子,给家里添置的空调和微波炉。这些钱都是她课余打工挣得的收入。
章莹颖在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攻读环境工程硕士。她的舍友说,从研究生一年级开始,章莹颖就对英语和专业课学习特别注重,别的同学还在注重课堂学习的时候,她早就开始与师兄师姐一起参与实验、分析数据了。
章莹颖的男友侯霄霖说,她的“美国梦”始于更早时候,“可能不是大学开始,她早就希望有一天能够走出国门看看更大的世界。”
但章莹颖做出出国决定,并没有太多参考家人的意见。
2016年的一通电话,章荣高第一次听到女儿提起出国的打算。“可以感到女儿对于出国的这份执着。”章荣高说,妻子也曾试着劝说女儿打消这个想法,但章莹颖没有答应。
“玉米开始生长了,我要去美国。”原定2017年9月赴美读博的章莹颖,因为自己学科相关的农作物玉米已经开始生长,选择提前在4月底到美国。
章莹颖出国前最后一次回家,章荣高夫妇还和女儿一起讨论了很久,最后,老两口还是被一向优秀的女儿说服了。
弟弟章新阳得知姐姐要去美国的时候已经是4月了,临行前,姐姐还帮他计划了许多,让他学各种培训班。“我问她为什么要去那么远,她说要出国之后才有资格去好的大学当老师。”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UIUC)是这个领域最好的学校。
美国的生活,一如章莹颖所期盼的一样,充实而新鲜。侯霄霖说,初到美国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章莹颖每天都非常忙碌,但她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也很喜欢和实验室里的同事相处,乐在其中。
“妈妈你不要怕,放心。”叶丽凤回忆说,女儿每次和她视频都强调当地很安全,让家人放心,“有时候她会一边吃自己煮好的面,一边和我说话,让我放心。有时她在坐车的时候也会跟我视频,扭转镜头让我看看她身边的环境是多么安全而美好。”
直到去年6月9日,侯霄霖突然接到“莹颖很久联系不上”的通知。他在第二天告诉了章父。章荣高当时正在开卡车,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一家人的生活来源。
章荣高没有把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妻子,直到回到家后,他才把女儿失联的事告诉了妻子,并没有做过多的铺垫。他们都以为女儿只是走丢了,只是因为刚到美国,迷了路。
章荣高决定赶紧去美国,自己一定能把女儿找回来。叶丽凤由于身体不好,和儿子留在了福建老家等消息。
寻女:希望一个个破灭,随之而来的是噩耗
6月17日,章荣高、侯霄霖同章莹颖小姨三人一起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但真到了要出国,“心全都是砰砰跳”。章荣高从来没有出过国,护照、签证从来没有接触过。后来是出国前在北京,章莹颖的校友帮忙办理了所有的出国文件。
临近赴美前的6月12日,章荣高从美国警方得到消息,女儿是被绑架的。
侯霄霖说,虽然是绑架,但一家人仍然乐观认为嫌疑人并不会伤她性命,因为和他无冤无仇,她可能会受一些苦,但“我们能活着把她带回来”。
没有交通工具、语言也不通,到了美国的很长一段时间,章荣高一家的生活主要是配合着美国方面的案件调查——警方会让他们来警局提供线索,有时也会上门问询。
其他时间,章荣高一家人就和志愿者们一起张贴海报,寻找章莹颖。
5个月里,章家人大多数时间住在当地华人朋友提供的三室一厅的房间中,不主动接触与案子无关的人。
章荣高每天会到章莹颖失踪前所在的公寓待上一段时间,然后走到自己当时租住的公寓。
忙完白天,晚上是最难熬的。“晚上都是睡一两个小时,睡又睡不久,甚至是睡十几分钟就醒过来,非常困的时候,眼睛闭一下又醒过来。”章荣高回忆说。
一旦从警方、媒体或者志愿者那里得到任何消息,全家人会第一时间赶赴确认。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UIUC)附近的森林、湖泊、街区、荒地,嫌疑人公寓附近,他们几乎寻了个遍。
去年7月6日,章荣高和家人赶到距离香槟分校两小时车程的塞勒姆镇。当时,有美国媒体说,在6月中下旬相继有网友在社交媒体上称在这个小镇看到了疑似章莹颖的女孩在街上卖珠宝。
于是,从早到晚,章荣高和家人在小镇寻找了一整天,沿街走访了众多商家,有七个人说他们曾见过章莹颖,其中五位比较确定。这让章荣高一家仿佛见到了曙光。
但5天后,希望还是破灭了。塞勒姆警方提供的视频显示,视频中的女孩并非章莹颖。
事实上,让章荣高更难接受的,是几天前接到的一个噩耗。
6月30日晚上7点多,章荣高在接到通知后前往当地警署,现场有两名医生,“按照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来看,你的女儿已经被杀害了。”听到这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章荣高的脑子一下子完全空白,接下去持续近两个小时的谈话内容,他再也记不起来。
章荣高一直没有把当天的这一幕告诉妻子,尽管不堪煎熬等消息的叶丽凤和儿子章新阳也于8月19日来到美国。直至今天,叶丽凤也不知道6月30日的谈话内容。
“我只记得反复地问对方,为什么你们要这么说,而他们都没有回复,只是说不能透露这些具体的信息。”章荣高当时质问警方的结论时说。此后数月,他和家人反复追问,但警方一直没有透露过章莹颖的位置信息。
案情的缓慢发展也迫使这个家庭要主动行动,他们开始尝试许多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方式:召开新闻发布会、给美国总统特朗普写公开信、到白宫网站请愿,以及在失踪100天的时候举办烛光祈祷晚会。
面对嫌犯:想不通他会如此残忍
到美国4个月后的10月11日,犯罪嫌疑人克里斯滕森第四次提审时,叶丽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
当天,28岁的克里斯滕森进入法庭坐定后,自始至终没有看受害者家人一眼。坐在旁听席的叶丽凤不停地说“还我女儿”,几次欲冲向嫌犯。志愿者在开庭前将其扶出了法庭。
章荣高在几次庭审中见过克里斯滕森,但离得远,看得不甚清楚,只觉得他就站在那里,“感觉好像没有这么回事一样。”
其实,在克里斯滕森被捕前一天,两人在香槟分校还有过一次“相遇”。6月29日,克里斯滕森出现在了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举办的“祈祷章莹颖平安返家”祈福会。章荣高当时也在现场,而克里斯滕森就在参与祈福的人群中的后面。
克里斯滕森之前也就读于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是物理系博士生,此前担任过助教,和章莹颖是校友。几次庭审,除了必要的回答,他大多数时候保持沉默,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或者低头看着地上。
这样一个高学历的年轻人怎么会如此残忍?章荣高夫妇始终想不通。
“如果我在街上碰到他,我会认为他是一个很正常的人。”为章荣高家人提供帮助的王志东律师说。
王志东试着还原事发经过:6月9日,章莹颖原本要去签约租房。章莹颖是特别守时的孩子,很不愿意迟到,特别怕别人等她。她下了车之后却找不到换乘车的站牌,她便一直用手机搜索方向,所以当时她是在慌乱之中、万般无奈的时候上了犯罪嫌疑人的车。
监控录像显示,章莹颖在路边与克里斯滕森交谈了40秒左右,便坐上了车,从此再无音讯。
章荣高和家人原本寄希望于克里斯滕森的口供,能帮助他们找到章莹颖。章家人还想过找克里斯滕森的家人或朋友聊聊,希望这些人可以帮忙劝说,但都无功而返。法庭上,审讯时,克里斯滕森一点信息都未透露,他的家人也全程没有出席。
当地媒体《芝加哥论坛报》曾报道说,克里斯滕森出生并长大在一个中产社区家庭,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的邻居称,少年时的克里斯滕森是个聪明、友好的男孩。
当得知克里斯滕森被捕并被控犯有重罪时,一名邻居曾称“自己被吓坏了”。在克里斯滕森大学老师的眼里,他也只是个普通学生。
本科毕业那年,克里斯滕森的父母离婚。案发前的一段时间,克里斯滕森的生活陷入困顿,他被列入失业人员,而妻子的月收入也仅为1800美元。
克里斯滕森在社交媒体脸谱上的个人资料显示,他喜欢的书籍包括《美国杀人魔》、《指环王》和《搏击俱乐部》等。
美国媒体曾透露,嫌疑人去年4月时就上网浏览、策划“一场完美的绑架”。根据美国检方提供的证据,克里斯滕森早就开始监视章莹颖,称其是“理想的受害者”。
“爱恨”美国:给女儿带来灾难,也有许多热心人
“无法想象我们这里会发生这种事”。
这是生活在当地的华人对章荣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和女儿之前视频时所描绘的一样,章荣高在美国期间,感受到的也是这个地方的平和与友好。
一家人上街买菜时,他们遇到过主动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的人,每到周二,还固定会有人会来到住所陪伴他们,共同祈祷莹颖的平安。
侯霄霖说,在美国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人开车路过之时,不论是男还是女都会跟他们打招呼,询问需不需要带一段路。“尤其当你拎着东西的时候,他更会很主动地提出帮忙。”
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UIUC)所在的厄巴纳-香槟市,在伊利诺伊州的中东部。这座城市的最出名标志就是UIUC,城市也是依据UIUC而建立的。根据2010年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当地人口总数为23万人。
一直以来,UIUC也是世界各地留学生尤其是中国留学生所钟爱的留学目的地。UIUC整个学校有近5万名学生,全部的中国学生就有近5000人,占比10%,UIUC现在已经成为全美中国留学生最多的大学。
王志东律师说,“我并不认为出了这些留学生安全事件就需要将来的留学生改变自己的初衷,美国还是适合的中国留学生的目的地,但是我们需要更多的加强自我保护的相关事宜。”
世界各地的人仍然会来到美国追逐自己的梦。然而去年以来,美国社会不稳定的因素也渐渐凸显,从6月份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爆发的极右团体与反极右团体之间的示威冲突事件,到10月1日史蒂芬⋅帕多克在拉斯维加斯造成的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枪击案,再到不断爆出的各界性丑闻事件。这些事件也在不同程度地撕裂着美国社会。
“在6月30日抓住嫌疑人之后,剩下来还有4个月的时间都无法寻找到莹颖的位置信息,哪怕是一点线索,关于人位置的线索都没有,这个在中国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侯霄霖心头的另一个问号仍然没有打开。
五个月里,他们通过询问和学习,逐渐了解到了中美之间的差异与不同,对辩诉交易、死刑审核这样的专业词语以及与审判相关的一些流程都慢慢有了了解。对美国的文化传统,包括美国人的人情世故,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现在看来(案件进展)确实是比较快的,这是我的感受,但我很难说出原因。”章荣高谈到他观念的变化时说,“我能肯定的是,美国的FBI、检察官们都是非常辛苦的,非常正义的。”
在寻找莹颖的过程中,他们还得到了其他人的无偿帮助。
刚到美国时,志愿者们便成立了微信群,好几百人主动加入进来,群里不断刷新着关于寻找莹颖的一切蛛丝马迹。志愿者们会到处帮忙贴海报,帮忙发布找人的信息和到各个地方去寻找。
中国使领馆的工作人员以及一些当地人,也会送来许多当地生活必须的用品,家人需要出行时也会有当地华人主动提供帮助。
一开始章荣高一家在美国是没有网络服务的,因为没有资格办理,最后是在一位当地议员的协助下,才得以和当地网络公司沟通,以特殊的方式办下网来。
“其实我在美国之前,心里是带着对这个国家、对这片土地的恨去的,因为我无法想象会发生这么一个灾难在莹颖身上。”侯霄霖说,“但是这段时间生活下来,我又觉得在当地还有很多的好人给我们很多的支持,生活上的精神上的都给我们很多帮助。”
“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实在没有办法做很简单的描述。”侯霄霖说。
回应“诈捐”:捐款已由三个机构监管
温暖之外,质疑声也曾一并袭来。
去年8月3日,美国众筹网站上为寻找章莹颖发起的募捐的目标金额从15万元美元提高到50万美元之后,质疑之声铺天盖地地袭来。等章荣高和家人突然意识到问题严重时,他们已经被贴上了“诈捐”、“移民”的标签。
一些帮助寻找章莹颖的人渐渐离开。“帮忙过的志愿者离开了,甚至有一些成了反对我们的人,为了寻找莹颖建立的微信群也成为了争议的辩论场。”侯霄霖说,“有几次,我都想退群了”。
有人对筹款上限一再提高提出质疑,怀疑这笔捐款真正的用途。在国内一个问答平台上,质疑章莹颖家属捐款用途的帖子的浏览量已经接近四百万。还有人怀疑,捐款最初的目的从“找到章莹颖”变成了“帮助她的家庭”。也有人因章莹颖家人曾经聘请两位拥有处理移民业务经验的代理律师,质疑其家人有移民倾向。
去年8月29日,章莹颖家人专门刊发公开信回应了有关质疑,但公开信花费一栏所列出的“其他费用”再次引起了人们的怀疑。
8月底,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发言人凯勒(Robin Kaler)也对外澄清,详细说明了众筹行动是学校帮助章家设立的,“是真实的”。至于为何要提高募捐金额,凯勒说,章家人已因为这场可怕的悲剧花了许多钱,将来可能也会继续产生高额开支,所以学校鼓励愿意提供帮助的人继续捐款。
侯霄霖说,回想起来,一开始确实没有考虑周到。目前,捐款由三个机构监管,“未来莹颖父母生活有需要或者寻找莹颖上需要经费支持才可能会被获批使用。”他说。
对于这场兴起于网络的风波,不大会上网的章荣高并不是第一时间知晓,消息大都是侯霄霖和儿子章新阳说给他听的。面对争议,章荣高极力保护侯霄霖,形容他“非常善良、有情有义”,早已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看待。
等候赴美:尚存侥幸“女儿万一活着”
此后,随着冬天的降临,伊利诺伊州越发寒冷,案情也似乎被冻住一样毫无进展。在美国当地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章家人,慢慢放弃了之前“不找到莹颖不回国”的誓言。加之悲伤过度的叶丽凤健康状态每况愈下,去年11月14日,章荣高携全家踏上了回国路。
五个月的共同生活,使得侯霄霖已经更加融入的这个家庭。很多时候,他会嘱咐章新阳两句,告诉他应该学点什么,做点什么,如同章莹颖出国前做的一样。
回国后,生活仍要继续。章荣高重新开起卡车,两三千元的工资撑起一家人的生活之外,还要慢慢偿还出国前为找女儿借的钱。因此,他计划周末再去打工加班,也让自己更忙起来。
不过,所有的这些打算,都可能随时要被打断,找回女儿仍然是这个家庭眼下最重要的主题。
2018年开年后,关于嫌疑人克里斯腾森的信息开始更多地浮出水面。当地时间1月19日,美国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公布了美国司法部长的决定,认为克里斯腾森涉嫌在去年6月绑架、虐待并杀害章莹颖,批准可以对嫌疑人判决死刑。审判时间暂定在2月27日。
但随着美国司法部的最新决定,王志东律师说,具体审判开启时间可能还要再往后拖。“辨方律师团队(嫌疑人一方)将再次提出延期审判的动议,检方将会附议,双方对于延期的期限可能有不同立场。最后将由法官确定新的审判日期。”推迟时间可能达几个月。
绑架致死罪的最高刑罚是死刑,美国联邦司法部此前已对死刑审核程序进行了相应的流程。
现在,章荣高很害怕美国警察打电话过来叫他去美国。没有接到美国的电话,“反而让自己还保留着一丝希望。”他说。
回国前,章荣高和叶丽凤去了一趟女儿在美国的住所,但他们什么都没拿走。叶丽凤说,东西要是带回来了,怕女儿回来了生活起来会不方便。